这是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。

    男人说：“把门关上。”

    陈樱略显紧张地往外张望一眼, 关上厨房的门, 站在一边, 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她看着江复生高大的背影，看他娴熟地从橱柜中拿出需要用到的碗盆、糖、调料、低筋面粉，又从冰箱里取出牛奶、黄油、奶酪等物。

    厨房的灯光偏黄, 在这寂静的深夜极为温暖，俨然就是家的颜色。

    可是, 太罪恶了吧。

    对于曾经数着米粒吃饭, 计算克数吃肉的陈樱来说，深夜的美食无异于犯罪。

    而且……还是他动手。

    陈樱开口劝阻：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江复生回眸，“陈樱, 帮我系上。”

    陈樱走上前，见他指向挂着的围裙, 更是为难, “不然还是我来吧，你……”

    在她眼里, 江复生应该是西装革履穿梭于写字楼的商界精英, 他手里拿着的应该是钢笔和印章, 而不是厨房用具。

    江复生挑眉：“不相信我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不是。”

    陈樱叹了口气，取下格子围裙。他微微低头、俯身，她替他套上, 手指不经意碰到柔软的头发, 脸上便染了一点浅红。

    他转身，她摸索到垂下的绳子, 沿着他的腰线系紧。

    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，从前外婆在时，也是做惯了的，可今天……就是无端紧张，心跳加速。

    陈樱默默站到旁边，眼角余光瞥见他搁在椅背上的领带和桌上的手表，又看了看身穿白衬衫，套着围裙的男人，这怪异的装扮让她低笑了声。

    他毕竟不是外婆啊。

    江复生看她一眼，说：“上大学期间，我自学过西式餐点。”

    陈樱好奇的问：“大学课程不是很忙吗？”

    “看你学什么。”他打碎鸡蛋，“当初高中毕业，申请大学的时候，爷爷要求我报工商管理，录取通知信上也是这个专业。”

    陈樱点点头，这也不奇怪，他有家业要继承嘛。

    江复生笑了笑，慢慢道：“出国后，我争取到院长的签名，同意我转到别的院系。”

    陈樱问：“你换了什么专业？”

    江复生说：“哲学。”

    陈樱一愣，“怎么会想到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，那时有太多困惑和迷茫的事，比起当个优秀的管理者和商人，我更想知道怎么才能活的清醒，什么样的人生才是值得。”江复生语气平静，“只可惜，几学期下来，我才明白，书本知识学的再多，应用到自己身上，太难。”

    陈樱看着他，讷讷道：“原来你也会困惑吗……”

    一直以来，他永远是那般强大而心志坚定的形象，她都想象不出，他竟然也曾对人生迷惘。

    “傻瓜，是人都会。”江复生轻笑，目光柔和如水，落在她身上，“世界上有些人，出生在别人奋斗的终点，一生不缺财富和名利，同时却也少了许多为之拼搏的目标，当然会因此迷茫。”

   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，真正想拥有的是什么……

    读过那么多书，学过那么多理论，却不如一场意外的遇见。

    隔着一扇斑驳的玻璃窗，夜色和淅淅沥沥的小雨交织成扣动心弦的乐曲。

    那是在他人生的最低谷、在濒临全线崩溃的边缘。

    少女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个晚上，他在咖啡厅坐了一个晚上，遥遥相望，她看不见他，他记住了她。

    他心里，从此多了一个渴望而不可得的人。

    现在，这个人就在他身边，是他法律认证的妻子。

    江复生说：“陈樱，打蛋器在第二个柜子里。”

    陈樱忙打开，看见有全自动的，也有手动的，本想问他用哪个，一回头，却见那人眼里笑意浮动，比这弥漫着奶油味的长夜更温暖，那温度直透心底。

    他好像很开心。

    为什么？真奇怪。

    陈樱怔了怔，指指自己，不确定的问：“你笑我？”

    江复生低笑了声，不答，只说：“手动搅拌器。”他把碗给她，“你的任务。”

    陈樱欣然接受，跃跃欲试，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――能帮到他的忙，不用全程旁观，对她来说求之不得。

    “当时贺振飞和我一起上学，他读的建筑学，课业很紧张，我相对轻松的多。”江复生一边有条不紊地按步骤做事，一边不疾不徐的讲述，“原本贺叔让他负责我的饮食起居，我看他起早贪黑，每天累的够呛，就自己学起烹饪。有时候他在做功课，我就在厨房烤蛋糕。”

    陈樱在脑海中幻想那画面――睡眠不足的贺振飞顶着熊猫眼奋笔疾书，累死累活，然后另一边，江复生悠闲地做蛋糕……她突发奇想，“他会不会想打你？”

    说完了又觉得莽撞，捂住嘴。

    江复生似乎觉得这问题很有意思，思忖了会儿，给出答案：“有心无力――他不敢。”

    陈樱笑了，眼睛弯起来，像月牙。

    她一边搅拌，一边偷瞧身边的人。

    他的大学生涯……一定很精彩吧。

    至少江源是的――江源学习很好，小学跳了一级，大学里是风云人物，参与了好几个社团，那时他的朋友圈也是多姿多彩。

    她……

    陈樱低下头，忽然感到失落，喃喃：“……要是当时再努力一点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微微拧眉，“嗯？”

    陈樱摇了摇头，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羡慕，是一种很纯粹的对高学历精英人士的仰慕。她不好意思的说：“我没上过大学，我高考……发挥不好。”

    其实也不是，她努力了，就是不行。

    说到底，还是笨。

    江复生声音平静，波澜不起，“我大学没念完，学历也就高中。”

    陈樱震惊，“怎么可能？！”

    江复生笑了笑，“当时互联网行业蓬勃发展，到处都是商机，我看到了赚钱的机会，辍学跟高年级的学长合开公司，投资起步阶段的有潜力有实力的创业者。这一出校门，再没回去。”

    陈樱不敢置信，“可是……可是江源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不知道。”江复生淡然道，“我不想给他设立错误的榜样。”

    陈樱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，半天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江复生好笑，洗干净手，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，正经道：“所以陈樱，我们是一样的。不要觉得你自己低人一等，学历重要，但不该是你拿来衡量我的标准。所以……”他轻叹一声，目光暗沉几分，“别用那种眼神看我。”

    陈樱茫然，“什么眼神？”

    “看着电视里‘成功人士’的眼神。”江复生说，似笑非笑，“我是你的丈夫，太见外――我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这好像是第一次，他明确表示不喜欢她做什么。

    于是，陈樱用力眨了两下眼睛，她也不知道什么才是‘看成功人士’的眼神，什么才是看丈夫的眼神，只问：“现在有没有好一点？”

    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着点点光亮，依旧饱含崇拜。

    江复生哑然失笑，也不难为她，拖长了声调道：“――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陈樱笑起来，“大哥，我还是觉得你很厉害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说：“将来，我更希望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
    江复生看看她，唇边泛起一丝笑，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他调好烤箱温度，将海绵芝士蛋糕放进去，设置好时间，在她对面坐下。

    一个小时左右，烤箱提示音响起。

    陈樱看着他起身，戴上手套开烤箱，也跟着站了起来，拿刀叉和盘子。

    夜深了，她很精神，也很高兴……意识到这一点，她忽然愣住。

    什么时候开始，在江复生身边，她会觉得开心？

    起初，只有紧张和不安，后来便觉得安心，到了现在，竟然感觉，和他在一起，说话也好，帮他打下手也好……真开心啊。

    江复生切好两小块蛋糕，放在盘子里，唤她：“陈樱。”

    陈樱抬头。

    男人细长的眸中映着光影和风月，含着浅浅的笑意，迷人而不自知。他坐着，一手支头，很随意地点了点桌面，声音低沉：“要哪个？”

    陈樱压根不在看蛋糕，目光停滞在他修长的手指，一个‘你’字卡在喉咙里。

    她回过神，吓出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江复生皱眉，“怎么脸色发白？”

    陈樱慌忙摇手，“随便……随便哪个。”

    她心跳如鼓，缓了好久，才平复过来。

    江复生把一个小盘子推给她。

    陈樱突然道：“等一下。”她起身，又拿来一根筷子，往她的蛋糕上面一插。

    江复生好笑，“这是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陈樱笑的眉眼弯弯，轻声说：“祝我生日快乐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一怔，“你证件上的生日――”

    “那是外婆乱报的。”陈樱两手交握，看着这造型古怪的蛋糕，安静的说，“我没有在医院出生，真正的生日只有……母亲知道。她把我带回家后不久就走了，登记的时候，外婆只是随便猜了一个日子，应该是在秋天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心口一紧，莫名疼痛，“陈樱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不难过。”陈樱微笑，摇摇头，“我已经不难过了。我啊，今天在看走秀录像的时候，突然决定了，我想做个什么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不语，只是听她讲述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，每次过生日许愿，都是那几个愿望。希望妈妈爸爸回来，希望外婆身体健康。”

    “再大一点，我希望能有真心对我好的朋友，想要有个人疼疼我……不怕你笑话，那时候我的日记本上都是这句话，想要有人心疼我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，我已经不这么想了。”

    陈樱深吸一口气，扬起笑脸，“我想当一个自信的人，学会掌握自己的命运，和你一样，无论做出什么决定，都能坦然面对结果。我想对人生无怨无悔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站起来，从茶壶中倒出两杯温水，一杯递给她。

    陈樱接过来，不明所以。

    江复生浅笑，“致新生的陈樱。”

    陈樱愣了愣，用力点头，“嗯！致新生的陈樱。”

    到了真的动叉子的时候，陈樱尝了一小口，眼睛亮起来，“好吃哦。”

    第二口，第三口……

    盘子里小小一块只剩两叉子了，陈樱的内心被罪恶感紧紧揪住。

    她想起那些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岁月，想起每天严格遵守的食谱，想起肚子饿到睡不着觉，咬紧牙关撑过去的夜晚……真的好罪恶啊。

    最要命的是，都快吃完了，她的肚子居然咕噜噜叫起来。

    陈樱脸色通红。

    江复生笑了笑，将他面前的盘子又推给她。

    陈樱揪着睡裙的衣角，涨红了脸，情急之下灵光一闪，说：“是孩子想吃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，内心闷笑，脸上并不表现出来，“好，是孩子。”

    陈樱看了看他，强调：“不是我贪吃……大哥，我胃口其实很小的，真的。我……我毕竟当过模特，过了八点我从不吃东西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说：“是，你胃口很小。”

    陈樱这才放心地吃完两小块蛋糕。

    江复生收拾碗盘，放进洗碗机。

    陈樱伸了个懒腰，一看他把剩余的蛋糕放进冰箱，忙道：“大哥，你没吃啊。”

    江复生说：“我不吃甜食。只做，不吃。”

    陈樱困惑：“那你为什么不做咸的？”

    江复生笑了笑，“甜食会让人心情好。”

    陈樱似懂非懂，站了会儿，说：“我去睡了，晚安。”

    “陈樱。”

    陈樱转过头。

    江复生走过来，伸手抹去她唇角一点碎屑，柔声道：“晚安。”

    陈樱冲他笑笑，慢慢地上楼去。

    待女孩走远了，江复生尝了尝指尖那点蛋糕，轻笑一声。

    “果然太甜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陈樱刷完牙，回到床上，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睡意，拿起手机，试探地给高小楠发了条短信。

    ――小楠，你睡了吗？

    她知道，高小楠是个夜猫子。

    高小楠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，“陈樱？这个点了你怎么还没睡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？你还好吗？”

    陈樱坐在床上，看着自己的脚丫子，脚指头缩了缩，有些激动：“小楠，我跟你讲，我今天做了一件很快乐又有点点罪恶的事……小楠？”

    高小楠那边半天没声音，陈樱又唤了几声。

    终于，高小楠从牙齿缝隙里挤出字，“我去他妈的江复生――我叫他有点良心，他这是丧尽天良啊。你他妈肚子里好歹怀的是他的种，他疯了这时候对你下手……妈的，气的我胃疼。”

    陈樱蹙眉，“你想到哪里去了？我告诉你――”她清清喉咙，又笑，轻声说：“我刚才吃了甜点，芝士蛋糕。新鲜烤箱里出来的，一口咬下去软软的，又甜又香，到现在刷了牙都能闻到那股奶油和芝士味。我都好几年没晚上吃过甜食了，好罪恶――”

    “陈樱。”

    高小楠的语气有点冷漠。

    陈樱一愣，“唉？”

    “现在快半夜三点了，你跟我说吃的东西？深夜放毒，你学坏了啊。”高小楠声调变高，“找打！”

    电话猛地挂了。

    陈樱看着手机，呆了呆，忍不住又笑了声。

    是真的……开心啊。

    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