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滴声。
“滴答—滴答——”
我都还没有睁开眼,就感觉到了那种湿湿的雾气拍打在身体上的潮润感。
睫毛轻轻煽动,雾水润进了眼睛里。
我的四肢先是一僵硬,接着所有觉知都在刹那间清晰了起来。
四下看去,这像是一个水帘洞里,外面透着光的地方有哗啦啦的瀑布在淌,里面烟云弥漫,看不真着。
我在沉入梦中时,秋医生便告诉过我,对于你渴盼见到的人,一定要有很强很强的意念,才有可能会再相见。
或许是因为之前在梦境中那个“活生生的我”已经不在了,此时醒来,竟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般。
甚至我能清楚的感觉到,此刻的我,并没有呼吸。
诡异的感觉瞬间袭击=遍全身。眼前仍旧是雾茫茫的一片。风……真的在这儿么?
同样是梦境,这里比起之前和风一起呆过的地方,显得那么虚无缥缈,总有一种摇摇欲醉,随时会分崩离析的不安全感。
我大着胆子地往前摸索而去。
只要能再上风一眼,哪怕是刀山火海,万丈深渊,我也决定去闯他一闯。
走了不知道多久,四周仍旧雾蒙蒙的一片。
这里似乎没有方向。
也没有尽头。
只有一处永远走不出的迷障。
为何心心念念着风的我,会来到这么一个莫名奇妙的地方?
难道这里……便是风最终的归处么?
那样的话,时空是否已经过去了几千年了?我的风,恐怕早已经归于尘土。
荣格说,梦是我们潜意识的象征。所以你的温暖,你的笑,以及你宽厚的怀抱和你深情款款的眼……这些都只是我的幻象么?
如今彻底从梦中醒来,作为幻象的你,便也永远消失,再也不见了么?
不!
我不相信!
我一定是真真实实地在你的时空活过的!
即便是短暂的。
莫名其妙地来,匆匆忙忙地走。
但我们……也是真心实意地爱过的。
风……我不相信你只是幻影。你一定存在在这里的某一个角落,我要找到你!
又不知道走了多久,没穿鞋的脚底磨出了血来,身上也只是着了一件简单的白衣,冷的瑟瑟发抖。
就在我四肢僵冷地再也难以动弹的时候,自茫茫白雾中,走出了一个一身黑衣的纤细身影来。
兀自地,我全身血液直冲头顶!
这身形轮廓……就是他吧!那个在梦境的一开始将一身红衣的我推下湖水里的人。
那时候我在漫漫水波中看到过他的轮廓的。
我冲上前去,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,顿时呆若木鸡。
轻苒?风轻苒!
她怎么会在这儿。
“你是轻苒么?你知道我是谁么?风、连城,连城呢?”
先前还是眸光涣散地人一下子回过神来,呆呆地望着我。
愣了足足两秒,才缓缓地开口道:“你是……磬乐公主?”
天知道那一刻我开心得简直想抱紧她狠狠地吻上一口。
她认识我!
那就说明,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么?
不是的我的幻象,一切都是真实的。
“是……不!不是,我其实是叫赵芊芊,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,风呢?风在——”
话未说完,轻苒便冷冷地打了断,“你这个贱婢,为什么还没死?”
她说得是那样的满眼含恨,咬牙切齿。
我一下子就从蓦然地惊喜中清醒了过来。
对啊!再怎么样,她对我都是恨之入骨的。
我那么随着城池沉入湖底,自然是死透了,可是……
对啊!那我现在又置身于此,又是何故呢?
这是……另一场轮回么?
她步步紧逼,“我明明已经把你这个贱人推下去了,看着你淹死了,你为什么还是没死?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阴魂不散?你到底要把连城害到什么程度才肯甘心!”
我怎么也没想到,先前在梦境的一开始,将我推下湖中的人会是她!
我先入为主的设想着那个一身黑衣的人是个男人,所以在第一次看到轻苒的身影莫名有些熟悉时,也不曾往哪方面想过。
我隐隐往后一退,“是你?是你把我……”
可是时间不对啊!那时候我和她根本没有见过!我来和亲也是来嫁给风连泽的,跟连城没有什么关系啊。
她怎么可能一来就对我起杀心?
而且……什么叫害连城?
我不是记得,我死之前,是帮了他的么?
难道那巨兽没有斩灭?
无数的疑问盘踞脑海,我软软地跌坐了下来,努力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。而后,平静地问:“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?你说的推我入湖,是在……南国沉没之后么?”
我大胆的说出了猜测。
她惶然一怔,“对!”
我越发不解,“为什么呢?我不是在梦中……在南国沉没时就一起……”
死了么?
那她又为什么要杀死一个已经死了的人?
而且还是在我梦境的一开始。
“轻苒,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她一脸狐疑,半怨半恨:“真都怨你!你以为……你那样走了,风还能好好活着么?是,他是活了下来,眼睁睁地看着你同那座城一起沉没湖底,然后自己却活了下来。
就像一具空壳一般。
尤其是当他得知,你之所以会死,是因为要救活他的时候。
你不知道那时候他有多难过、自责和绝望。
把自己关在山洞里,茶饭不思。整夜整夜地舞剑,累到没有了力气,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,眼泪默默地流。
我这一辈子,都是呆在连城的身边渡过的。我对他,甚至比对自己还了解。
除了他幼时母亲去世时,他从未如此难过过。
南国残余政党要兴国重建,推他为王,他把位置让予了三叔,然后终日去寻找一些能人异事。
说是什么……你曾经告诉过他,你是从梦中来到这里的。他便觉得……自己也可以通过这梦境去到你的国度。
我当时只觉得他是疯了。
可是只要能让我这么远远陪着他,哪怕一句话也不说,我也知足了。
那之后,我呆在他身边整整十年啊!
还是很失败的,没能走进他的内心,哪怕一丁点。
后来我们在别处修了宫殿建了国,可是他却说,一切没有了你,便都没有任何意义。
他就那么整日整日的把自己关在山洞中,除了接见那些满口雌黄的妖人,便是自己在研究那些诡异的梦修之法。
总说……还会再见到你的。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。”
听到这儿,我想起在抚仙湖忽然于兵荒马乱中见到他的场景。莫非……就是他所说的方法?
风……
我们终能相见,原来是你的执念在撑么?
那时空又是因何这般错乱的呢?
轻苒冷冷瞥了我一眼,继续道:“或许他对你已经不是爱了。只是一种愧疚、悔恨。不得不说,你真的是一个极有手段的女人。即便走了,也要以这样的方式,让他心中永远亏欠你,放不下你。你好歹毒!”
我默默摇头。
缘分轮回,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。
又岂是能随着我的心意便能轻易改动的?
“可怜了连城,像个疯子一样活了十年,最后,他终于在一个游人道家那里听到了一个法子,说是由此便可以见到你了。
我当时一听,那哪里是什么法子,就是个邪方!
用了那个法子,人的意念就可以永远的停在他所期望的那段梦境里。但是身体会消亡,灵魂却被永远禁锢,永远永远活在一个重复的梦境里。”
我的眼泪潸然而下。
“你知道么?风只是为了能见上你……哪怕只是活在他记忆中,他梦境中的你……就那么甘愿被躲舍了魂魄,周而复始,永永远远地躺在了门外那块石板上,再也不能醒来。”
我瞪大了眼,忽地想到某一次自己身体虚弱,梦境和现实抽离时,曾经浑浑噩噩地来到过的某个地方。
这么想着,我快步走出。
果然,顺着轻苒指的方向,我很快便看到了那具尸体。
不……
两具。
一具平躺着,一具跪在他面前,当时就觉得像是女性的。
我的眼泪汹涌而出。
那时我看到的,便是已经死了的风么?
他便只剩这一具枯骨了么?
那……这具是?
我看向另一具跪在一畔的白骨,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句:“那是我的。”
她面无表情,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事。
这么说来,我现在是……
在轻苒的梦中……或者魂魄中?
“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,用了那个邪方之后没有几日,身体便没了气息。我知道……他是死了。死在了自己的梦里。可是……他的魂魄却还活着,活在那种遇到你时的美好,和失去你时的痛苦中,永远不得平息。我知道,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拥有你。所以我恨啊……恨我就连死了,也还是得不到他。所以……”
她恨恨地看着我,“我也可以为了我最爱的人,付出所有,哪怕我的魂魄。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妖人,问他潜入连城梦境中的方法。他说,我即便潜入,也不可能改变连城的意志。因为那就是基于你而有的梦境。也便是说,在那里,他生生世世,永远只会,也只能爱上你一个人。
呵呵。
那又有什么关系呢?
我不要他爱上我!
我只愿他解脱!
于是我冒着性命之忧潜进他的梦里,因为时间短暂,我只去到了最初,你将来南国和亲之时,我把你推下去,看着你淹死。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……
可我没想到,我因此也受了梦境的反嗜,醒来后便来到了这里,这团永远也走不出的迷雾中,一直一直……呆到了现在……”
听到这儿,我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。
原来我一直觉得的似曾相识,风一直觉得的一见如故,还有三叔总是觉得的风的少年老成……
原来这个故事……开始便是结束,结束又是新一轮的开始。
我也彻底明白了那句咒语的终极含义。
“以我之血,
铸你之躯。
永世轮回,
生生不熄。”
只是事到如今,我也已经说不清,到底是我闯进了你的梦里,还是你我在重重意外中,共同创造了这个生生不息永世轮回的梦境。
我只知道,这一切,到今天为之都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死循环。
我注定在梦中死去,你注定要在失去中又不停进入梦中,抛去所有记忆,重新轮回。
这便是互为因果吧!
两个不同时空的相互影响。
我紧紧地闭上眼,心痛到无法呼吸。
即便一开始,我在这里,就没有呼吸。
缓缓地睁开后,起哦安安静静地问:“你知道要如何解开么?”
“什么?”
“风的梦境,那个把他困了……”
据我现在已经是几千年的梦境。
“很久很久的梦。”
轻苒四下看了看,“这里还跟我来时一样,但是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几番桑田。办法是有的。就是你以我曾经的方法,也进到他的梦中循环里去,只是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,而且……他若不能因此醒来,你便也将随着他永远沉睡。”
就如你这般?
我将快要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。
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执念。这是她的选择,我无权职责,更多的反而是钦佩。
“即便这样,我也想试试……如你所说,还他自由。”
她沉沉舒了口气,“你能来,便能走。你还有魂魄。试着用你之前来的方式离开这里。记住,见到风,咬破你的指尖血,喂到他口中。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唤醒他,因为你能进到他梦中循环的时间,很短暂,一旦前功尽弃,你便是下一个我!”
接着,她又教了我如何潜到那梦里去的方法。
临别,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,“我对他的爱,不比你少。你能付出的,我一样也能,甚至更多。如果没有年少时那场被姨母算计了的误会,我们现在……一定会过得无比幸福。”
我想安慰,想保证。
我张开嘴来,心里只有苦涩。
很快,她便消失在了那团迷雾中。
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。
我深深吸了口气,照着先前秋医生教我我的方法,开始不断地想念这风,然后又用了轻苒教我的口诀,不停不停地念。
脑袋开始发胀,脚下一片虚软。
天旋地转。
再次醒来时,脑袋像要炸裂一般,身下咯得慌。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摸,骨头?
不!是人的头骨!!!
一个翻身爬了起来,看着惨白的月光照在地面血肉模糊的尸骨上,我周身上下瞬间像是凝上了一层彻骨的霜。
身后忽然传来粗沉斥砺之声,“前方何人?”
甚至都没敢回头看去,僵硬着四肢费力的扭头便跑。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,就那么顺着直觉随着摇曳的火光一直一直的跑。
身后的人追了上来,那种兵器摩擦抖动的声响心惊肉跳般回荡在我的耳畔。
是的,一切又回到了梦最开始的地方。
仿佛又一场轮回的开始。
只是这次,我终于知道,当初那种心惊肉跳,那种极为迫切的想要寻找,那种没来由就知道门怎么打开然后快速闪入感觉,究竟是为何了!